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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獻

畫界獨孤求敗:龎均

作者 張雅柔
文獻時間 2018/11/28
出處 《蘋果日報》,第A6版

「鳴——哐噹、哐噹、哐噹──

墨一般的天色,火車駛過,車頭燈條地劃破夜晚的喉嚨,

鐵軌旁,一名單薄的年輕人,趁著夜色被光線劃破之際,

提起畫筆快速地在畫布上飛舞著,火車離去,

墨色再度吞噬,年輕人站在原地,

等待下一班火車燈刺穿漫漫長夜。

 

 

年輕人在那晚不知道站了多久才畫完他的畫,手是刺骨的冰,但他的心卻興奮地狂跳著。

 

他是畫家龎均,他就是有辦法將「寫生」這種一般人想像中,詩情畫意的活動,搞得像是極限運動。

 

藝術界讚譽龎均將中國文人畫的氣韻融入了西方油畫之中,成功創造「東方表現主義」,他更在2004年獲得英國劍橋世界名人錄(IBC)終身成就獎,同時也是各大拍賣會上的常客,2017年一幅《勝似春光》在香港蘇富比拍賣會上,就拍得超過台幣580萬元。

 

年輕時,龎均曾在零下十多度,為了畫好雪景,必須邊畫邊喝白酒維持熱量,走在冰上,結果掉入冰冽湖水中;為了在煉鋼爐前畫好「出鋼」,忍耐數十度高溫,在鋼鐵廠長住了4個月,清晨3時背著20多公斤畫具上山,遭到日上三竿才下山;還曾經深入剛開挖不久的帝王墓穴中,忍受潮濕陰氣寫生。

 

「唯有透過寫生,才能練成『內功』。」龎均寫生像武林俠客苦練修行,武術習成之日,必得忘卻一切招式,無招勝有招。

 

 

「我寫生不求寫實,而是創作,畫山不必真似山,畫水亦不必真似水,江山不如畫。」

 

 

話說得很玄,那個好幾十年前從事寫生「極限運動」的年輕人,如今練成,就像獨孤求敗一樣。

 

眼前戴著紳士帽的龎均,白髮蒼蒼的確很像武林高人,在展覽中一現身立刻引起騷動,烏鴉鴉的人群中,常突然竄出驚呼:「啊!是龎均耶!」接著三兩步湊上前來,「老師,可以跟你握手嗎?我每本你的畫冊都有買。」武林高人對這種場合早已熟悉,手機一圍上來、攝影鏡頭對準,龎均就自動擺好姿勢,合照、微笑、握手。

 

龎均畫油畫,在藝術江湖中行走,殺手鐧是「灰調子」,單一個灰調,在他筆下可以襯托桂林灕江中的「青山簇簇」,也可以提點黃山霧氣升騰中的「峰鄉隨水入丹青」,各式的灰在他的畫筆下,像獨孤九劍,而招式該如何使只有龎均才知道,這片山水的灰得混鈷藍,或混鎘黃,還是該混草綠,一點都偏不得。

 

在江湖上行走,畫久了招牌灰調,可曾想嘗試別的?

 

「其實我在靜物畫中,早就做嘗試了,但很多人都不知道!我有何辦法?」龎均這一開口,就震得我驚慌失措;他的靜物畫的確與風景畫截然不同,靜物顏色奔放,甚至有人評價超越野獸派,與龎均風景詩意的灰調呈現極大的不同,他接著說:「我覺得我靜物畫得也很好,懂我靜物的人,藝術造詣是需要比看我風景畫的人還高的。」龎均意味深長地笑了。

 

民國25年(1936年),上海出生,爸爸是中國第一代留法畫家龎薰琹(音同秦),媽媽則是留日畫家,龎均從小睜眼周遭就是畫筆與顏料,那是個戰亂的年代,龎均說他從小就是藝術流浪漢,出生28天被抱去北京,不到1歲蘆溝橋事變,全家開始逃難。

 

11歲時,父母送了3本畫冊,一本是畢卡索、一本是野獸派畫家馬諦斯,還有一本是20世紀藝術家合集,這三本書真正打開了小小龎均的繪畫江湖。「我那時一 看就愛上馬諦斯,你看,一條公園的小路,他竟然畫了粉紅色!怎麼能這樣好看?」龎均小心翼翼地翻著保存至今70载的畫冊,時光彷佛開始倒流。

 

小小龎均翻著畫冊,他發現畢卡索14 歲就畫得很好了,11歲的小小龎均問自己3年後能畫得跟畢卡索一樣好嗎?小龎均還沒想出答案,那年就跟姊姊合開了第一次畫展,沒想到畫作一鳴驚人,跟畢卡索一樣也被稱作神童。

 

接著,13歲考上杭州美院師承林風眠,後來轉讀北京中央美術學院,成了徐悲鴻的學生,18歲畢業,前一年徐悲鴻過世,神童成了徐悲鴻的最後一位弟子,還是當時全中國最年輕的大學畢業生。

 

剛畢業沒幾年,龎均聽國外評論家說,中國人畫不好油畫。

 

「我聽到就覺得,那我就偏要畫油畫,不信畫個幾十年還會畫不好。」龎均這一倔,就是好幾十載。

 

「那番言論倒是提醒了我,要畫就要畫東方特色的油畫。」獨孤求敗原來是從這裡開始的,他借鑒西方印象派畫家,用寫生練功,「我看你的頭髮,流瀉下來就像瀑布,我畫的時候是畫瀑布的感覺,而非單純這頭髮。」龎均寫生以形寫神、以景抒情,是這樣日積月累才得以掌握灰調的精準、練成了他帶有東方意味的油畫。

 

電影《東邪西毒》裡說,沒人規定不能帶著老婆闖蕩江湖,剛巧龎均這位藝術武林高人的妻子籍虹也是畫家。

 

「當時一個月工資就只有50幾塊,月底常常都花到剩2、3毛錢,龎均就問我, 『怎麼辦?你看咱們是去看電影呢?還是去填肚子呢?』當然是看電影了!」籍虹邊笑邊回想幾十年前兩人闖江湖的平凡小小日子。看完電影只剩1毛錢,兩人就去路邊點「滷煮火燒」(一種北京小吃),龎均籍虹擠著吃一碗,吃完就趕緊回家睡覺,等著明天發工資。

 

籍虹17歲就認識龎均,曾是龎均的學生,繞了一圈兜兜轉轉又碰見,30歲結婚,共同經歷了文革後期、改革開放、一起從大陸到香港打拼,又一起來台灣從頭開始闖天下,兩人一路不但是人生伴侶也是事業夥伴,一同挺過許多風雨,不過提到2006年龎均手受傷,著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,籍虹卻是一陣爆笑。

 

「那次受傷是因為家裡的一隻狗,牠那時要在冰箱小解,龎均一急,伸出腳來擋著,沒想到一個重心不穩就摔跤了,所以就左手掌骨折了。」籍虹爽朗地大笑著,「但那陣子他手受傷了,反而我覺得他更放膽畫了。」身為龎均的親密夥伴,同為畫家,籍虹能認出龎均書裡那此最細微的改變。

 

觀察龎均總是一身時髦的穿搭,籍虹說,龎均年輕就愛漂亮了,還會買皮靴子穿、皮帽子戴,「不怎麼愛說話,但是個能現的人。」龎均的「現」,不只在外表,他畫畫也不怕人看,人家越看龎均就畫越好。

 

有些畫家作畫是不公開的,但龎均彷佛一點秘密也沒,也不怯場,在人前他也能淡定自若地畫。

 

 

武林高人不怕你看他調色,

「就算看了也不見得學得來。」

 

 

籍虹解釋,油畫最重顏色,而調色,還得看比例,增一分減一分都是畫家功力,所以龎均毫不在意他人圍觀,心法自在他腦中。

 

龎均今年82歲了。

 

「還記得我讀美院時,我們大家都在 「等齊白石(中國畫家)的最後一張畫。」眼前的武林高人語氣輕輕的,轉身倚在沙發扶手上,湊近告訴我,他畫畫70幾年來,每天都畫,年輕時一天會畫上8到12小時,就算現在年過80每天也至少畫4到6個小時,龎均說,他要畫到最後一刻。

 

「董希文(民初中國油畫家)死前說,他這輩子最想畫的畫都沒來得及畫,我不想要這樣,我希望我能把想畫的都畫下來。」龎均的眼神似乎穿透到很遠很遠的地方。「現在都是下筆就不改了,就算是大幅的畫,也是一樣,一個區塊畫完就不改了,隔天就從這個區塊再去延伸。」

 

為何下筆不改?

 

武林高人說,中國畫有一句話叫「無意得天趣」,一筆落下,有他的趣味跟藝術性。不求寫實,求的是當下的意味。

 

「齊白石那時越靠近最後一幅畫,奇怪的是就越簡單,但是越簡單裡面,你看得到他筆中一生的功力跟趣味。」以前曾經有人稱過龎均是「油畫界的齊白石」, 公開資料上,齊白石其實是只有93歲的,但胡適考證說齊白石是虛報了年齡,應該減2歲,龎均印象中的齊白石則活了超過百歲。

 

「啊!還有一點點,龎均怕別人把他叫老了,哈哈哈哈!有很多學生從大學跟著我們,一直到結婚、生子,孩子帶來了,他說一律都要叫Uncle,不准叫爺爺。」籍虹發出一串爽朗的笑聲,補充說道。

 

齊白石到底活了幾歲?好像也不那麼重要了,畢竟齊白石是齊白石,龎均就是龎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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