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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獻

看邵飛的畫‧論現代藝術的根

作者 龎均
文獻時間 1988/11
出處 《藝術家》第162期,頁286–290

我的同學女油畫家邵晶坤的千金邵飛,曾經是與我同一畫院的同事。對於這位還像大孩子一樣的女畫家,雖共事於畫院,但從未打過招呼和說過話。七年後的今日,我在香港一間小小畫室裡,見到她們母女及其作品。這位没有進過一天美術學院 的邵飛,作品頗顯才氣,很有新鮮感,她用的是中國的筆墨紙張,而没有一點中國傳統的筆墨。她有中國民間那種鄉里鄉氣土頭土腦的風情。一部分作品似剪紙,一部分作品帶有立體派的藝術原則,是個畢卡索愛好者。

 

因為我本人雖出於科班,但三十多年來,始終喜歡在野追求自我的創作道路。見 到邵飛在藝術方面樹大自直,自然感到興奮,為此匆匆約她一談。

 

邵飛雖然做了兩歲女兒的母親,說話仍然像個大娃娃,畫如其人,不失兒童的天 真。看了她的作品,我暗暗想:線條没有粗細之分,多用直線,近乎鐵線,效果像炭筆。墨色没有濃淡,根本不用墨染,只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乾皺,也不是用筆做出來的效果。色塊簡單濃艷,顯然各種顏料都使用了。就是如此一種畫在中國紙上顯得怪怪的新派畫。是傳統的中國畫嗎?否,是木板水印的年畫嗎?否。

 

其實何必那麼吹毛求疵呢?藝術就是藝術,不應有甚麼框框和絕對的標準。

 

經常聽到繼承傳統與反傳統爭論不休的論調,但爭論的焦點恰恰只限於筆墨章法的形式之爭,使繼承概念庸俗化。其實,筆墨章法貌似傳統,但無中國的文化思想,才是真正的反傳統。筆墨章法是應該不斷地發展,師法古人而又不同於前人,才符合傳統的藝術原則。中國畫有一種理論,即技法反其道而用之,可以達到頂峰,真是絕妙的論點。所謂:「有筆不應此處起而起,有別緻;有應順而逆筆出之,尤奇突;有筆應先而反後之,有餘意。皆極變化之妙,畫豈有定法哉!」

 

藝術只有一個標準,那就是畫家有没有真正的創意和心得,有無自我的情感與見解。至於所謂看得懂與看不懂,寫實與抽象,寫真與變形,題材大與小,統統不是 好壞的標準。

 

我常常想:為甚麼有些人的思維方法一口咬定:自己看不懂的藝術就是不好?欣賞一幅畫總是愛問個究竟?二十世紀已近尾聲,還常聽人言:「畢卡索、趙無極算個甚麼玩意兒!」又為甚麼從來不懷疑自己的無知?他們豈能理解,中國藝術理論的精華,說白了就是以抽象傳神,通過意境表達意念。空裡得一切更是禪家的宗旨。八大山人的畫,真正看得懂的人不多,但絕頂的好,清宮義大利畫家郎世寧的作品人人看得懂,但不是中國文化的代表。

 

我看邵飛的畫,有她自己的情感和創意,這就足矣,因此我支持她的創作道路。

我故意像一些平庸的評論家那樣,向邵飛提問一些作品的動機,似乎想診斷一下作者的心靈,看來她真的對自己作品實在没有太多解釋,只是笑笑說:「這樣我覺得好看」,「畫畫就畫成了這個樣」。對那幾個跳舞的姑娘為甚麼要裸體?「因為比較符合現代感。」邵飛的回答使我感到滿意;是一個純潔的藝術心靈。

 

其實,藝術本身是没有太多的內容可解釋,這就是藝術原則。那種通篇有故事看

的繪畫,不是藝術,至少不是唯一的藝術。

 

邵飛所畫的人物並不清秀也不唯美,大多是笨笨的,甚至有點醜怪,但卻純潔和無聲地寧靜,有茫茫深情之感,畫中的人物,不能說她們快樂,亦不能說她們憂傷,只能說她們感到自我美的存在。所有人物通過變形,更加樸實,具有鮮明的稚拙美。幾乎所有人物的腿都是粗粗的腳又肥又方,手臂完全不講結構,胸部的位子由發揮,頭形隨意取捨,作者完全不在乎解剖與比例,不理會世俗公認美的標準。其實這又有甚麼關係呢?恰恰這種不在、不理會,就成了她唯一的創作原則,畫來畫去就畫成了這個樣子。

 

在邵飛的作品中,「三人舞蹈」、「裸女」、「生與死」、「多夢的夜晚」,都是她個人較滿意的近作,其中「生與死」這幅畫,似乎情節複雜,我問她有什麼想法,她無可奉告,只告知我;「就是生與死」。對這一作品,我看來看去得出一個結論:無論人類、飛禽、走獸、魚蝦,最後都走向死亡,都要去見閻王爺,這一歸宿是平等的。生命來自不平等,生存也不平等,但都一樣地死亡,人與魚都會變成骨頭。這是真理,亦是事實。這就是我個人的理解,但我並不知作者本人怎麼想。任何藝術品同欣賞者的關係就是如此——願意怎樣欣賞和理解是欣賞者的事。

 

何必埋怨看不懂呢?懂則愛,不懂則疑惑。疑惑之作未必劣品,易懂之作未必上品。我常常愛到各種廟去看熱鬧,無數男女老少,自言自語磯哩咕嚕,各有所求。在求籤處總有幾個大字:「信則靈」,這句話說得好!好就好在毫不強求他人。

 

藝術家不強求欣賞者,只求保持自我。如果藝術家以薄眾取寵之心迎合觀者,滅自我情感,這是投機式的功利主義。

 

在同邵飛的談話中,有一點引起了我的重視,我問她:「你愛中國傳統藝術嗎?」回答是:「欣賞是享受,投入是受罪。」我是不同意這種說法的,因為並非模做照抄是投入,欣賞本身亦是一種投入,只有愛才會投入,投入才會感到享受與滿足。但我還是諒解了她,因為至少從她的作品看,她對中國民間藝術的趣味是很投入的,她喜愛中國的裝飾藝術。邵飛自己介紹:自一九八五年底以來,她才畫成現在的面貌。一年多以來她才算找到一條自己的繪畫道路,而且可以就此走下去。

 

邵飛的作品,其中一部分創作的源,來自中國民間剪紙藝術,凡這一部分作品生動自如,既有民族的特色,又有個人的感受與趣味,反而在其他題材和人物的變形方面,多少有借用西方藝術的影子,此點在中國的觀眾面前,可能覺得很新,有現代感,因為大多數的觀眾比較不容易到現代西方文化,但從世界藝術的角度看,是曾經被人走過了的藝術脚印,雖新亦舊。也許是因為她年輕,內含的力量與色感較弱。

 

樸素稚拙的風格,往往是充滿力量與濃厚的激情,畫筆與心是直接溝通的,這是我對邵飛的公開建議。

 

年輕的中國藝術家,倘若想投入前衛藝術,必須醒悟:如果無中國文化傳統的思想作指導,形式再現代亦無意義,唯一的前途就是在基本技巧的基礎之上,首先投身於民族文化,吸取新養料,方可創新路,這是我由衷的勸告,也是我四十年藝術生涯唯一值得肯定的心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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